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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座乡村弱校的现代化实验

一座乡村弱校的现代化实验
2017年08月11日 12:00 新华网

  卖了北京和郑州的两套房子,花两千多万元“收购”河南省一所濒临倒闭的乡村学校,做一次教育实验——这是三十出头的张绪坤干的一件在别人看来“发疯”的事情。

  商业上的成功,并没有消磨掉张绪坤的一个夙愿,师范院校毕业的他有一个“乡村教育梦”:公民素质差距的背后其实是教育的差距,今天乡村教育的发展,某种意义上决定着未来中国社会的公平与和谐,该如何让更多乡村孩子享受到优质的教育资源呢?

  回首两年经历,张绪坤只说出一个字:“难”。

  眼神

  时间退回到两年前,一次偶然的机会,张绪坤来到河南省武陟县西陶镇,途经一所名叫大河学校的乡村学校,“办学情结”由此开始。

  这是张绪坤第一次深入了解现在的乡村学校。他找到这所学校当时的校长聊天,校长告诉他,“我们没有体育课,没有美术课,也没有音乐课,因为这些科目小学升学考试都不考。”

  张绪坤听后很惊诧,当他看到身边的孩子——身体瘦弱,看到陌生人就本能地躲在人群后面。“我相信我们都会明白哪里出了问题。”

  返程路上,他又想起自己在北京的孩子,想起那些在大城市上学的孩子,巨大的反差,让张绪坤决定做些什么。

  回到家后,张绪坤把妻子叫到身边,对她说自己想把这所看起来“死气沉沉”的乡村学校收购过来,做一次他心中理想教育的“实验”。妻子不敢相信,“你没事吧?你是认真的吗?”张绪坤说,“我可能这辈子都忘不了那些孩子看到陌生人的眼神,夹杂着害怕与对世界的好奇。哪怕就只是为了那些‘眼神’,我也要做。”

  妻子最终被他说服,“如果要做,就要做到最好,要对那些孩子负责。”妻子的支持,让张绪坤没有了后顾之忧。

  但是,这个“实验”有点贵——投入两千多万,还不包括学校之前所欠的几百万债务。

  为了尽可能多地实现自己的教学理念,张绪坤需要筹集更多资金,甚至还卖了在北京和郑州的两套房子。

  有一段时间,朋友都叫他“疯子”。

  作为张绪坤的好友,当时身为郑州市心理咨询师协会会长的李佩一开始也“几乎被惊掉了下巴”。

  但是,有一天,他们坐在一起聊起农村的教育现状,李佩忽然发现自己和张绪坤的很多想法都不谋而合。“我们都是从农村出来的,看到今天很多农村学校的情况确实很惊讶。很多农村孩子不得不跟着打工的父母进城,也有的是跟爷爷奶奶成了‘留守儿童’,优质教育资源都在往城市集中,他们似乎没有更好的选择。”

  让农村的孩子也能享受到优质教育,“这是我们的初心。”被张绪坤请来给这所学校当校长的李佩说。

  “我的梦想是把这所学校,办得和北京上海那些大城市的学校一样,有一群有理想的老师,希望通过他们的努力,让农村的孩子,让那些因父母外出打工而留守农村的儿童,可以和大城市的孩子们享受到一样好的教育。”这是张绪坤心中的执念。

  四叶草

  “四叶草实验学校”,这是张绪坤为学校取的名字。

  “很多时候,家长都会望子成龙、望女成凤,没有人希望自己的孩子是一棵草。”张绪坤解释说,“在西方的传说中,四叶草也被称为幸运草,而我们认为,每一个孩子的成长,也应该有四片‘叶子’。”

  张绪坤提出了“四叶草教育理论”,在他看来,四片“叶子”,第一片代表孩子必须要学会生活;第二片,代表必须要学会运动;第三片,要学会娱乐;第四片则是学会学习。这也象征了四种习惯——生活习惯、运动习惯、娱乐习惯、学习习惯。

  他们对学生定期的考核,有别于其他学校按照分数或者优良中差的方式——生活、运动、娱乐、学习四种习惯,分别对应制作成印有大象、狮子、猴子、蜜蜂这四种动物形象的卡片,按照孩子在不同方面取得的荣誉,给孩子们颁发不同的卡作为奖励,集齐四种卡片的学生,可以换取去图书馆读书的时长,或者换取其他奖励,从而激发孩子们养成这些不同习惯的积极性。

  “这四片‘叶子’每一片都很重要、缺一不可,就像我们的四肢,有谁能说是手重要还是脚重要呢?”4种习惯都要培养,张绪坤很坚定,“如果一个孩子成绩特别好,但他不懂生活,不会照顾自己,或者成绩很好,但是身体很差,又或者成绩很好,但是不懂礼貌,培养出这样的孩子,到底是教育的成功还是失败呢?”

  尽管创办还未满两年,学校已经由当初的濒临倒闭,到如今约有1500名在校师生。去年秋季开学,在校学生人数比上学期增加626人,一举成为周边规模最大的学校,并被评为河南省民办教育先进学校。

  看起来,张绪坤的想法正在一步步变为现实:干净整洁的校园,多媒体云教室,图书馆,标准尺寸的塑胶跑道、足球场……单从硬件设施来看,几乎可以媲美大城市的学校。

  在“学什么”的问题上,张绪坤也增加了很多非考试内容——每天下午的最后一节课是兴趣课,学生可以根据兴趣选择科目,足球、篮球、舞蹈、独轮车、机器人操控等,可以说应有尽有。此外,学校还会定期举办合唱比赛、美术比赛、手工制作大赛、独轮车比赛等活动。

  “我们本来是打算让孩子去武陟县城上学的,毕竟县城还是比农村的环境好,但是真没有想到这里的条件这么好。”一位家长至今想来,依然庆幸当时的选择,“学校今年还新装了净水设备,建立了图书馆、舞蹈教室,还有国内一流的云教室。”

  “努力让农村的孩子通过教育,明白生活的美不止柴米油盐。让孩子们更加自信,更加热爱生活,热爱生命。”张绪坤说。

  “在农村也能享受城市学校的待遇”,被认为“疯了”的张绪坤,心中憋了一口气:“想把这个学校办成一个实验性的学校,想证明给大城市看,我们农村也能搞(好教育)。”

  养马

  当张绪坤满怀憧憬带着他的“四种习惯”,准备在这片教育“贫瘠”的土地大干一场时,没想到却被现实的阻力狠狠地“打了一棒”。这些阻力,比他所能预料到的还要大。

  在传统教育观念里,学习、考试永远都是最重要的,尤其是在农村,孩子文化课的学习成绩,往往肩负着改变整个家庭命运的生存意义。

  所以,当学校按照国家规定开设足够量的体育、美术、音乐等兴趣课程时,甚至会有家长投诉,认为学校应该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孩子的学习上。

  “推行教育理念时,最大的阻力和困难,其实是来源于家长的不理解。”张绪坤清楚地意识到,“为什么要做这个事情?”“做这个和考试有什么关系?”反对的声音如出一辙。

  比如,他们给小学三年级以上的年级开设了独轮车课程,有很多家长不理解,“认为第一耽误了学习,第二,独轮车难骑有安全隐患,第三,独轮车都是杂技团的人骑的,孩子骑着多可笑。”

  但是,张绪坤了解到,医学界已经把骑独轮车定义为益智运动,“现在很多孩子,尤其是剖腹产的孩子,出生之后的运动平衡能力并不是特别好,骑独轮车可以有效地促进孩子小脑的发展。”并且,现在的孩子特别喜欢玩手机看电脑,很容易驼背近视,而骑独轮车必须要挺直背,否则就会摔倒。

  独轮车课程开展两到三个月后,他们发现,孩子近视和驼背的状况都得到一些缓解。

  “所以即使这个课程有很多家长不满意、不理解、不支持,我们就应该妥协和放弃吗?”张绪坤始终坚信,教育并不需要迎合家长的口味,并不是把孩子带到家长想要到的地方,而是应该把孩子们带去他们应该到的地方。

  今年5月份,在张绪坤的坚持下,学校费了很大周折,从内蒙古引进了几匹马,想让孩子们开开眼界,也想在课余时间培养孩子的爱心。

  马到学校的第一天,李佩就收到家长们的联名投诉:“学校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情?”“马这么臭,孩子能受得了吗?”“养马能帮助孩子考一百分吗?”甚至学校负责养马的师傅也在问,“这马能够帮助孩子将来考上大学吗?”

  但是,孩子们对新鲜事物的好奇,让张绪坤和李佩的坚持有了意义。

  现在,每到下课都会有三五成群的孩子围在马厩旁喂食,学校还组织了给马起名的活动。

  李佩回忆,在揭牌授名的时候,几位学生代表亲手把“名牌”挂在马厩上,这种仪式感让孩子亲身体会到一个小生物可能带给他们的改变。事后他们主动向学校申请,给他们每个人都排上“值班”任务,在课余时间轮流照看这些马。

  “养马让很多独生子女从中学会了关爱他人。我们每做一点小小的尝试,有时候给孩子们带来的,可能是我们意想不到的一些改变。”李佩感慨道。

  类似的情况还有,为了提高孩子的注意力,引入了借助弓箭练习的国际通用方法,也同样引来反对的声音。

  是应该听家长的,还是应该坚持“四叶草”的初心?这是让张绪坤反复纠结的问题。“在学校我经常鼓励我们的老师,告诉他们一定要克服困难,不要放弃。其实每一次鼓励他人都是为了暗示自己,别放弃,是困难让我们的坚持更有价值。”

  冲突

  “要让农村老师们首先能认同并且践行‘四个习惯’,才能真正把这场教育‘实验’做好。”当张绪坤在农村推行这套颇具城市作风的教育模式时,根深蒂固的理念差异开始凸显,不止家长,如何说服老师和他们结成“统一战线”,去做一些跟教学不太相关的内容,成了必须解决的问题。

  世界公认白开水是最好的饮料,可以促进新陈代谢、排除体内毒素等,但因为口感平淡,很多儿童并没有主动饮水习惯,“尤其是留守儿童,如果没有监督引导,很难养成规律的饮水习惯。”因此,张绪坤希望孩子们养成好的喝水习惯。

  他们要求老师们监督,但很多老师都觉得难以理解,“他渴了自己就会去喝,难道会渴死吗?”“这个跟我们教学有什么关系吗?”“这样做能提高学生成绩吗?”

  为了能让老师理解,张绪坤又投入十几万元在学校每个楼道口都装上净化水装置,用实际行动感化老师,促老师重视起孩子的喝水问题。

  现在,每个孩子课桌前都有自己的专属水壶,不用老师催促,只要一下课,他们就拎着自己的水壶在净化水机器前排起队打水喝。

  张绪坤认为世界上最美的画面,是笑脸。因此和几位管理者商议,倡导“微笑校园”,鼓励老师们在学校教育教学过程中要微笑面对学生,甚至允许老师请情绪假,老师心情糟糕时可以申请休假调整。就连老师们的胸卡大头像也要求用笑脸。

  但是最初的时候,当张绪坤在校园里遇到几个老师,他给老师微笑的时候,那些老师都不搭理他,反而在背后议论这样的行为“很搞笑”。

  “有一些根深蒂固的理念差异,都需要我们花很大力气去跟老师讲,去监督考核他们。”张绪坤说。

  随着一年的推广,情况在潜移默化地发生着改变,师生间都在互相感染,见面互相致以微笑,已经成为了一种习惯,整个校园也更加祥和。

  他们还发现一个现象:农村当地有些老师特别喜欢打学生。李佩坚决反对这种做法,“作为一个老师,一旦你动手打了孩子,很可能给他种下了一颗暴力的种子,很可能会造成影响他一生的不良后果。”

  刚接手学校大概不到3个月时,学校里有一个老师打了学生,正当学校准备按照规定辞退她时,竟然发现有好多老师联名抗议这个决定,“打学生也是为了孩子们好,你不能因为这个事情把老师开除掉,如果你要让她走,那我们都走。”

  面对老师们激烈的反应,学校管理层陷入了两难:一方面,如果坚持辞退这个老师,可能接下来要面临好多老师的流失,但是另一方面,这些老师触犯了不能打学生的底线。

  后来,身在北京的张绪坤听说了这件事情,很愤怒地说,“当我们对打学生这种触犯底线的事情去退让去妥协的时候,那这个学校就可以解散了,我们没有存在的必要了。”

  学校管理层商量后,还是顶住压力坚持辞退了那个老师。

  虽然紧接着有几位老师因此而离职,但自那以后,学校再也没有发生过打学生的事件,再也没有任何一个老师认为打学生是正常的。

  像这种因理念差异造成的冲突,不断挑动着学校管理层的神经,李佩经常感慨,“最好的教育是‘无言教育’,只有从老师的言行上看出的教育理念,才是真的教育理念,而不是那些印在墙上的标语!”

  在张绪坤看来,目前国内教育的现状是,学校联合老师一起说教学生。“很多教育上的理念,老师们并没有发自内心的接纳。老师要求学生要多读书,其实现在老师很少有人主动读书;老师要求学生一定要多运动,其实现在很多老师也并不运动,甚至他们的‘亚健康’都很严重;老师要求学生一定要团结同学,但他们自己也并不能关心同事……”

  如何尽快提升农村老师素质,一直是张绪坤心中的一块大石头,“教育是一场修行,教的是学生,修的是老师。”

  今年“五一”期间,张绪坤带着四叶草实验学校的15名骨干教师,跑到内蒙古库布齐沙漠,开展了“寻找人类灵魂工程师的灵魂”徒步沙漠活动。

  他设置了“如何做好一名乡村教师”的议题讨论。三天时间里,教师们白天徒步沙漠,夜晚就围坐在帐篷前,他们从自我剖析,到自我怀疑,再到自我肯定,每个人都敞开心扉进行反思,从内心深处对自己乡村教师的身份有了更深的认同感。

  张绪坤还想了很多办法。

  为了让老师们爱上读书,学校成立“小草知识圆梦基金”,老师可以将自己最想看的书,写到纸条上,学校会根据情况每周给老师们圆梦。每次学校例会,还增设3分钟读书时间。

  为了让老师们爱上运动,学校给老师提供健康奖励,通过跳绳、踢毽子、呼啦圈,俯卧撑、蹲起,这六项活动,每个月让老师自主选择测试,通过测试就按照级别发工资奖励。

  此外,张绪坤还主持编纂了《四叶草人哲学》,并且马上就能出版发行。“所做的每一种尝试,都是希望从老师自身层面去反思,寻找教育的终极解决方法。”

  坚持

  66岁的温德新是四叶草实验学校的副校长,已经在教育一线工作了42年。尽管对张绪坤当时“雪中送炭”接手学校的义举怀有一丝感激,但对他的教育理念一开始也是强烈抵触。

  “不是怀疑,应该是认为不可能,就觉得这种模式在我们农村肯定不行,肯定行不通。”温德新坦言,“农村这个地方,就是对你教学成绩非常重视,总是看分数。”

  当地一些学校甚至在招生时明确跟家长说,“你要是想玩耍你就去四叶草学校,你要想学习就来我们学校。”

  最终,张绪坤和温德新各让一步,主要抓好文化课的同时,着重培养学生的“四个习惯”。

  “我原来确实没有这方面的经验,我每天都在考虑怎样来理解他(张绪坤)的四个理念,怎样来培养学生的四个习惯,真的是每天都在考虑这个问题。”抱着试一试的态度,温德新开始要求老师慢慢将“四种习惯”渗透到教学中去。

  都说万事开头难,谁都不知道,这样的尝试会带来什么。但是,“改变”的确开始一点点地出现——学生们开始知道心疼父母,做事开始为他人着想,主动承担家务活,懂得自己整理房间……真切感受到孩子的点滴改变,一些家长甚至都感动得哭了。

  不久前,还有家长在家长会上向温德新称赞“这个模式是正确的”,“我们把孩子送到你们学校,孩子不仅知道学习,还养成了很好的习惯,这对小孩进一步的发展非常重要。真的很感谢你们。”

  打破对农村教育的“固有印象”,这些一点一滴地改变,彻底颠覆了温德新的看法,“这条路,我想我们走对了。”

  张绪坤则希望,3年以后,这些农村的孩子,可以和郑州、北京这些城市的孩子一样优秀。“我们学校的孩子,也玩机器人,也玩航母模型,学校也有小博物馆。虽然我们实践的时间不长,但是有些效果大家看到了,像孩子们现在已经不打架了,老师也不打学生了,课堂氛围变得更好。”

  对于未来,张绪坤并不着急,“我们在做的很多尝试,有些还需要时间来展现效果,我们想一步步地去摸索符合农村孩子的教学方式。”他笑言,清朝末年有个叫武训的乞丐,通过20年的乞讨办了几所学校,他也想像武训那样,“哪怕最后真的变成乞丐。”

  有一次张绪坤开玩笑说,假如他死了,想在墓碑上刻上这么一段话:“这个人试图以一己之力去助推一个大国教育的发展,他干了,没有回头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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