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留守儿童作文吐心声:我的家庭“一片灰黄”(3)

2015年08月05日10:09  中国青年报  微博

  大约三分之一的学生提出,希望家长多留在家里陪自己,还有4名八年级学生提出,家长不要只满足物质需求,不要娇惯子女,超过一半的学生渴望更和睦的家庭,不希望生活在家人争吵、打架的阴影中。

  提前20天,鞠玉兰开始为我们的告别忙碌起来。她几乎每天都送我一件小礼物,有红豆、绘画、小纸条,还有一簇“芳香玫瑰”,她拿出一个带密码锁的硬皮笔记本,让我写一段赠言,“越多越好”。稍后我去教室里闲聊,她让我再写一页,我刚刚提起笔,其他几个女生也都拿出带密码锁的硬皮笔记本。

  告别季开始得真早。

  我正应接不暇地写着,鞠玉兰凑过来,我随口说:“你还没跟我说说你的梦想呢。”稍后,她用身体遮挡着,递给我半张钞票那么大的纸条,上面写的是:你要是了解我,就不会祝我开心了,随后一张写的是:我是单亲,没有爸爸失去了一切。

  鞠玉兰的爷爷是乡村教师,爸爸是村里的文书,在那个极为偏远的山乡,都是难得的文化人。爸爸有时参与赌博,两年前,他一下子输掉3000多元,因为害怕其父、其妻的责怪,喝下了农药,那时他的儿子只有一岁出头。我曾见过鞠玉兰的爷爷,知道这个哀伤的故事,没有想过鞠玉兰会亲自告诉我。

  “失去了一切”,这几个字堵在我的心头。我忍不住想写点东西给她,后来,干脆决定写给全体同学,一页楷书手写的、带有赠言意味的公开信,贴到了教学楼的告示黑板。

  公开信名为《这是关大的故事》,我第一次公开讲述自己降生时的疾病与危险,婴幼时期的羸弱与挣扎,讲述了自己在命运面前做了什么,然后,我提到近日接触某些同学后的感受,事实上,触动我的不仅是鞠玉兰那句话,在被问及梦想的时候,有好几个十二三岁的学生都告诉我,他们已经没有梦想了,不敢再做梦。

  信的最后是这样写的——

  不必强求你有多坚强,但是,不要被命运击倒,这生活是你的,你要对它负责,怎么可以放弃自己?

  中午吃饭的时候,老江和另外4个男生端着饭缸找到我的宿舍,最初谁也没有说话,就那么站着,过了一会儿,老江开口了:“关大,听说你就要走了?”

  “哦,可能你们理解错了,我写的是‘月底离开’,还早呢。”

  沉默又回到我们中间,几个男生站着没动,每个人目光垂向脚面,默默地吃饭。他们都比我高出许多,在两米开外围了个扇形,产生某种送别的仪式感,大约10分钟里,仿佛整个世界都静默无语。那是我永难忘记的几个东胜场景之一。

  那一周,张老师安排了作文,写“我的第一次”,鞠玉兰写了很长的一篇让我提意见。她的题目是《第一次撕心裂肺的哭》,回忆了爸爸去世给她的打击。

  接近两年了,鞠玉兰开始直视她的伤痛,我愿意乐观地相信,某种心结在这个春天悄悄地融化着。

  一只只贝壳以一定的角度张开,然后合拢,就像什么都不曾发生

  3月中旬,我开始尝试对话。周一到周五,只有午饭和晚饭之后有大约1小时的空余时间,我要抓紧它,多做几次一对一的交流。

  我设计的开场白是这样:今天请你来,希望得到你的帮助。关大在东胜住了这么久,将来是要写一本书的,现在外出打工的人那么多,我想知道对农村的影响,既包括物质生活的影响,也包括对你们这些孩子的影响。你的家长也在外打工,会有自己的体会,能否和我说一说,一定会对我有很大帮助。

  交流过程中,我从不使用“留守”这种字眼,不要说他们,连我自己都很反感“留守儿童”一词,它带有一种他者视角的怜悯,刻意营造着落寞、悲情的气息。

  开场白千篇一律,对面学生的反应各有不同。多数学生没有拒绝,有几个学生听完之后显得很为难,或是眼圈泛红,或是低下头去,怯怯地问道:“老师,我可以不说吗?”

  这种时刻,我的内心也随之慌乱起来,通常不假思索地回答:“要是不想说,我完全理解。谢谢你,谢谢你。”

  通过九年级的作文,我找到几个表述能力很好的学生,其中一个叫吴春梅。听完我的开场白,这个容貌清秀的女生沉默了片刻,轻声讲起回家的路有多远,很羡慕别的家长骑车载着孩子。只是说了几句,吴春梅就哽咽起来,大滴大滴的眼泪夺眶而出,她埋下头去,想努力掩饰继而止住哭泣。眼泪在以往十几次对话中很正常,却没有一次来得这么突然。

  吴春梅似乎无意放弃这次交流,她把一张纸巾撕成好几块,一下一下地擦拭着脸上的泪痕,然后拿着小纸片在手里揉搓,看得出,她在尽力平复情绪,接下来的50分钟,她几次说到动情处,却不肯让眼泪再次涌出来。

  她告诉我,妈妈肺上有问题,在兰州打工的时候好像因为胆结石做过几次手术,手术完了,继续和爸爸在工地上绑钢筋。爸爸似乎脑子里有什么毛病,不敢骑摩托车,怕颠。她觉得自己必须出成绩,“我不能让爸妈觉得他们吃的苦白费了”。

  直视对方两眼之间的位置3秒以上,对方会觉得温暖。

  锦囊上的这句建议,我根本没机会遵照执行,吴春梅总是低垂着头,偶尔抬头,会在目光相碰时马上闪开,而且对话中她时常下意识地抠着桌角,或是撕扯纸片,那是在极力控制情绪——多数坐在对面的同学都有类似的习惯。

  结束交流那一刻,对面的学生起身返回,我从不怀疑,每个人都有迅速让自己恢复常态的能力。在20分钟到两小时不等的对话时间里,一只只贝壳以一定的角度张开,或大或小,现在它们已经合拢,就像什么都不曾发生。我不清楚一开一合意味着什么,也无法预知这会不会是其生命中仅有的一次。

  那个让我惴惴不安的问题冒了出来:我的东胜之行以及最终的写作,对远离家人的学生意义何在?

  “你觉得外界的帮助是你们需要的吗?”我曾这样问几个学生,他们以摇头回应。

  “会有什么方式,可以帮到你们?”

  “帮不到。”

  这样的悲观判断无可厚非,由此而来的行事逻辑同样无可厚非,那就是:对于无力解决的苦恼,我不去想它,它就不存在。

  学生们回到熟悉的氛围之中,依旧是波澜不惊的日子,它甚至会让我怀疑,与之对话的那种情境是否真实。如果说有了什么变化,就是个别学生再见到我时会更显害羞,有几次,我在校园与吴春梅打招呼,她不作回应,眼神躲躲闪闪,我不免猜测,她一定不想与对面这个内心窥探者再有任何瓜葛。

  离开东胜的前一天,我走出“第二课堂”的瞬间,吴春梅和她最好的朋友马艳红出现在面前,有片刻的沉默,似乎她们在积蓄表达的勇气。“关老师,你要走了。”马艳红开口了,“我们俩没什么值得送你的,就做了满天星,365颗。”

  满天星装在马艳红的校服口袋里,她小心翼翼地掏出一把,我赶紧撑开上衣口袋,接纳那些星星。校服口袋很小,每掏出一把都不容易,有时星星落在地上,吴春梅就俯身捡起,她在整个星星赠送仪式没有说一句话。

  “能不能别走?”我无数次面对这样的问题,无论相熟的还是陌生的学生,都会流露挽留之情。不过,春节过后,别离不止发生在我们之间。

  3月18日,星期三,我造访何东辉家在镇上租的房子,得知他爸爸第二天一早就要去兰州。那时已是傍晚,仍在学校上学的两个儿子尚不知道这个消息。看上去,家长并不是怕孩子伤心,而是对分离不那么在意,至少表面如此。

  第二天,我在操场见到李翠兰的妈妈,她周末来接女儿。

  “前几天听你老公说,他马上要出去打工了?”

  “嗯,今早走了。”

  “翠兰知道吗?”

  “不知道。”

  很想问问他们对家人不辞而别的感受,却没法说出口。

  在“第二课堂”,我留下贴好邮票、写好地址的几十枚信封,期待着继续与学生们联系,未来的日子,我仍会关注他们的消息。

  离开学校以后,第一个在QQ上问候我的,居然又是吴子琦。

  我注意到,他的QQ名字已经改成了“孤独是种安全感”。

  老江、马艳红、鞠玉兰、陆紫嫣……陆续有好多同学与我联系,在晚上或是周末。他们几乎每周都要问一句“在吗”或“在干嘛”,像是完成了最重要的任务,之后,我想把聊天展开,很多时候会在“呵呵”面前戛然而止。

  再简短的寒暄,也足以把我的思绪拉回到东胜的山水间。

  我不会忘记离开东胜时的景象,湿冷一去不复返,河水比冬季多出一两倍。雷雨初歇的早晨,远山略显朦胧,一些树木生出了嫩芽。我突然觉得,荷尔德林的一段诗,值得献给这片土地——

  群山高大,那里的小河波光粼粼,

  满树花儿,好像花环,

  年轻的一岁开始了,犹如节日,

  最高和最好的东西塑造着人们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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